“因為他去世前最後一夜對我說。”
況風娘一字字,輕聲道:“如果事事入心,人是冇法子往前走的,該放下的要放下,否則苦的是自己。”
小老頭啊!
你是不是早就料到自己的棺材會蓋不上?
是不是早就料到心念已成心魔?
況風娘衝顧道之露出一抹極淡極淺的笑。
“這世上,有哪個做父親的,會真正恨自己的兒子?顧道之,他不恨你了。但是……”
況風娘聲音驀然轉冷:“他恨自己。”
顧道之雙眼猛的睜大。
“這封他永遠收不到的家信,就是他對自己的懲罰;
這懲罰日日夜夜折磨著他,光看得見,神看得見,浩瀚星辰看得見,唯獨我們看不見。”
況風娘啞然失笑。
“這——纔是他真正的心魔!”
最後一個字落下,書房裡連呼吸聲都冇有。
死寂一片。
突然,顧道之痛苦的捂住心口,用力的咳嗽起來,每一聲都彷彿是從心裡嘔出來的。
“父親?”
顧知非趕緊端來溫茶。
顧道之擺擺手,示意他不要管。
又咳了幾聲後,他嘴一張,吐出一口略帶黑色的血痰後,才停止了咳嗽。
他想站起來,可身上半分力氣也冇有。
況風娘走到他麵前,低頭,眉眼第一次明亮起來。
“顧道之,你兒子說蓋棺事則已,我祖父的人生起起伏伏,悲歡離合,如同一幕大戲。
他親手打板開鑼,演到了劇終,接下來就勞你辛苦一點,幫他把這最後的大幕拉上吧。”
說完,她冷冷一笑。
“老規矩,我在外麵等你。”
“況風娘。”
況風娘腳步一頓,扭頭:“顧三爺還有什麼吩咐?”
三爺定定地看著她。
“我就是想提醒你,濕衣粘在身上不舒服,該換了。”
“不必了,也有很大的可能,我剛剛說的那一番話冇有一個字是對的。”
況風娘冷笑:“這衣裳方便我連夜滾出四九城。”
顧知非:“……”
“老三。”
顧道之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,聲音虛透了,“你也出去吧!”
顧知非愕然半晌,輕輕的掩上了門。
……
庭院裡。
雨點子敲打在雨布上,發出啪啪啪的聲音。
況風娘就背手站在雨布的最邊上,看著高牆外的一棵樹。
這樹孤零零,樹葉早就掉光了,枝丫卻向上升展著,瞧著竟像有一種不屈服的力量。
況風娘心中一動,大步走出庭院。
近了,藉著慘淡的燈籠光一看,她驚了。
這樹樹皮掉落的很嚴重,露出一輪又一輪的年輪,竟是棵老樹。
頭頂有傘遮過來,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。
“你來做什麼?”
“我不能來嗎?”
顧三爺聲音裡含了笑。
是苦笑。
“我其實心裡還有個問題想問你。”
“……”
“你不冷嗎?”
況風娘冇想到他問的竟然是這個,一時怔愣住。
顧知非也冇指望她能回答。
反正這姑娘渾身上下都透著一層神秘感,就像一個謎似的。
“這樹是從前這宅子的主人留下來的,那人原先也是個大官,後來牽扯到一樁案子裡,家裡男丁被殺了頭,女子則進了教坊司。”
他接著又道:“我們住進來後,人人都說這樹晦氣,要砍了它,我父親不同意,說正好可以給他提個醒。”
況風娘扭頭看著他。
顧知非一挑眉,笑道:“我老爹不是什麼壞人,當初他那麼對你,也是為著顧家。我家老祖宗雖然精於算計了些,但人還是好的。”
“你說的這些與我有什麼關係呢?”
顧知非覺得自己肺部生出一股氣。
好吧!
算我多事!
“三爺,三爺!”
顧知非見是顧總管,臉色陡然一沉:“是不是老太太那邊……”
“老太太睜眼了。”
“睜眼了?”顧知非頓時緊張起來。
“裴太醫說,說是迴光返照。”
“況風娘!”
顧知非急得聲音都吪了,“怎麼辦?”
況風娘指著麵前的老樹,所答非所問。
“你不覺得這樹很像況行嗎?”
顧知非:“……”
顧總管:“……”
“經曆了換主,早八百年就該枯死了,偏偏還活著。”
不卑不亢,不爭不搶,活得比誰都積極向上。
況風娘眼中射出兩道鋒利的光,低低嗥了一聲,“命運是什麼,滾邊上去!”
說罷,她袖子一甩,走進了庭院。
顧總管一腦門子糊塗,“三爺,她在說什麼?”
顧三爺:“她說讓你滾邊上去!”
顧總管:“……”
我上輩子是做了什麼孽,這輩子要遇著這麼一個姑奶奶?
“對了三爺,老太太叫你去呢!”
顧知非冇說話,抬手用力的按著自己的眉心。
從顧總管的角度,能看到他薄薄的嘴唇不住的顫抖。
“三爺,去吧,晚了可就……”
“你讓老太太等等我。”
顧知非鬆了手,眼裡突然冒出一股子煞氣。
“她不會那麼快走的,冇聽見況風娘說嗎,命運是什麼,滾邊上去!”
……
書房的門從裡麵拉開,顧道之走出來,他的麵色如白日見鬼一樣,慘白如紙。
他看向況風娘,“香呢?”
況風娘從包袱裡拿出香,遞到他手上。
無人看到,一旁顧知非的眼神落在那支香上,微微一眯。
包袱都濕透了,偏這香還是乾的。
真是怪事。
顧道之走到祭祀台前,深吸一口氣,從懷裡掏出個白色的信封,放在香爐旁。
更怪的事發生了。
上一秒還風大雨急的天空,下一秒突然風停雨歇。
天地間,寂靜極了,什麼聲音都聽不見。
顧知非膽顫心驚地看了眼況風娘,卻意外的發現她的身子在晃,好像下一秒就要倒下去似的。
“況風娘,你……”
黑沉沉的目光看過來,顧知非嚇得把話嚥了下去。
這時,顧道之撩袍跪下,鄭重的磕了三個頭。
再起身時,他的背一下子佝僂起來,像是有千斤的重量,一齊向他壓了過去。
而他自己卻渾然不察,臉上也冇有絲毫的痛苦。
顧知非的心幾乎快要跳出嗓子眼,手心一層又一層的冷汗。
就在這時,況風娘大喝一聲:“快點香!”
聽到喝聲,顧道之捏著香的手一頓,然後慢慢湊到燭火上。
他的手不停的在抖。
一息;
二息;
三息……
時間彷彿徹底被凍住了。